亓嘉玉在躲着他。星期一的时候周仪清问他,放在他家东西怎么办?亓嘉玉的声音被话筒传递一遍后更小了:随便你怎么处理……
现在他家有亓嘉玉的几本书、一本诗集、一本哲学,还有两本通用经济的教材。这些他都不要了,估计只能去上届学生那买。他的绩点本来就够差了——出乎意料的,亓嘉玉在校表现很一般。他不喜欢参加活动,甚至逃了很多课,好几次踩在补考边缘——天知道他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周仪清还以为他是好学生。
还有他的几件衣服,他的睡衣、内衣、T恤、水洗牛仔裤、健身时穿的运动服。两件外套:都是周仪清穿过的,闻起来有种特殊香味。亓嘉玉不用香水,但衣柜里放着薰料,和周仪清大量喷洒的屋顶花园混在一起,变成了很奇怪的味道。还要加上木质衣柜的锈味、牛仔面料微微的油漆味……他们是那么复杂——复杂到难以分析,仅仅只是闻着这种味道,他就觉得被某种错综杂乱的东西压倒了。
他想收拾他的东西,但迟迟没有效果。亓嘉玉带来的东西好像都是他所需要却一直没有的。他甚至带来了精致的小炖锅,现在正煮着一点牛奶。以前周仪清不做饭,在这个家里没有过。但其实他很早就进厨房了,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因为父母在外打工,他必须拎起锅铲喂饱自己。周仪清讨厌油烟味,炒完菜他的头发变得腻腻的,为了节省水费一周才洗一次,班上的同学都在笑话他,说他头上有虱子。
周仪清幸运地没有长虱子,但他因为营养不良患上一种皮炎,每年春天都会长一点,在皮肤薄弱地方的小疹子。他没有去怎么管,但这经常把跟他上床的人吓到要死。周仪清偶尔起了坏心,淡定地说:就是那个,不过戴套就没事的。对方看着他俊俏的脸,也尴尬一笑:没事我会吃阻断药。
亓嘉玉也发现过,还盯着一直看。和他以往所操过或者被操的那些人比起来,他真是清纯皎洁。以至于周仪清被看得有些害怕,被那双眼注视,好像他真的很脏。亓嘉玉看了一会说:你这是季节性过敏,出门可以带着口罩,会好点的。
周仪清觉得尴尬,尤其是他们都浑身赤裸的时候——你也不怕我有什么病。
亓嘉玉摇摇头:那就一起治。
当时他只觉得好笑,如果说亓嘉玉是条舔狗,泰坦尼克号撞上的那座冰山都能被他舔化了。后来他又觉得恐怖,如果这是他表达爱意的方式,他的感情未免太沉重了。靠近铁道就会有被卷进车轮下的风险,那不是人的意志可以阻挡的,是不可违抗的法则。
现在他只觉得悲伤。周仪清唯独不骗自己,他为亓嘉玉的欺骗感到愤怒——但只是一小会,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意识到大多数事情其实是自己造成的,他纵欲、酗酒、撒谎。他撒谎成性,随口就能说出谎言。姚敬臣问他是不是和亓嘉玉在一起,他说他只是来看他那只猫——实际上他们刚从缠绵中分开。有些谎言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只是怕麻烦,或者拒绝交流。他尝到了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在谎言的平行世界里他和丁书译一样,一样的英俊、充满才华、海外留学,国内教书,收获学生们的崇拜。细想来他和丁书译相识时他就在撒谎,丁书译让他画一幅画看看,他偷偷练了很久,随手就能起型。丁书译夸他基础打得不错,他怎么说——他第一次学。于是丁书译也改口:你真有天赋啊,你得学这个。
也许丁书译也骗了他,他没有那么适合画画,起码不是非要他手把手教学的那种。不是“你得学这个”是“我得把我的这个放进你的那个里”。现在他也分不清了,他觉得丁书译还是爱他的。他死的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愤怒之后他变得很麻木,无法停止回忆他们相处的过往。虽然听起来可笑,但亓嘉玉在报复他的同时却治愈了他,就像他在他家留下的药膏。睡前亓嘉玉总是用棉签抹在他的皮肤上……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在他拨出那个号码的犹豫中、在他等待接听的梗塞感里、在亓嘉玉低沉微弱的嗓音、每个音节和每个音节的停顿间,周仪清没有期待,也没有疑问,没有必须要得到的回复——他不需要证实已经知道的事。只是电子忙音里,周仪清感觉一根湿润的棉签头正轻轻划过皮肤,微凉、带着刺痛,还有手指的颤抖,和亓嘉玉凑近观察时拂过他胸膛的呼吸。
所以,在麻木后悲伤又淹没了他。周仪清是个大人了,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过早成熟,在他面前亓嘉玉真的还是个孩子。他有自己心思,但更多是藏不住的表现。他表现得迷恋过头,伎俩认真又笨拙,以至于揭穿后都没让周仪清受到半点伤害——他本来就不相信,什么xihuan,ai,他八百年前就被骗过;但抛开这些,除了他的表白……还结婚……他真夸张……可他真的关心他。或许他看不过去、习惯照顾人——他不知道,周仪清不了解他,只是吃过他炒的菜,躺过他铺的床,被他的双手一点点抚摸,用玻璃扣一样的眼睛注视着。现在他试着自己也把东西热过再喝,牛奶被火烹煮着,为什么牛奶不觉得悲伤。
五分钟后烟雾报警器响了,周仪清站着没动,他突然觉得警报声很富有韵律。但再五分钟后物业开始拍门。周仪清关掉燃气开了门,外面是神色惊恐的物业和汗流浃背的保安。
“没事吧?刚刚系统报警了——这么大烟。”
周仪清几天没见过人,也没说过话,呆滞地回答:“……我炒菜呢。”
“先生您不会做饭啊,”物业往里张望着,擦了擦头上的汗,“没事的话我们就接触警报了,下次注意一点啊。按道理来讲是要开喷淋器,那样好多家具都会淋坏了,所以我们先来看一眼……您下次不要这样啊。”
周仪清只顾着点头,人走后他把窗打开,也被迫晒了点紫外线。外面的世界亮得吓人,阳光发白,给一切都打上锋利的边。其实他喜欢太阳,太阳是不会变的,现在的阳光和十四年前、他在学校走廊里匆匆穿行时,透过花架照射下来的阳光是一样的。如果当时他换个方向走,可能就不会走到画室,不会在大卫像前碰到丁书译。平行世界里没有那么多欲望,只是简单地考个大学或落榜,在家里找一份工作,可能还会结婚生子——还是算了,他在哪个世界大概都是同性恋。
但他不想那样。周仪清无法开脱,他的确很贪婪,而且容易上瘾。半个小时后他在亓嘉玉的公寓门前,身上半湿半干,头发乱翘,看着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