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寂静。
季青雀恍若不觉,她的目光惘然而幽冷,全然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后,她轻轻地说:“说来也许您并不相信,很多时候,我其实也不明白我想做什么,我只是常常会感到心里难过,又不知道该去恨谁,一旦发觉有人可恨的时候,我心里就会好受些,可是就像饮鸩止渴一样,这种好受的感觉很快就会像烟云那样消失无踪。”
“但是我前几天却忽然明白了,因为在自欺欺人,我我太软弱了,我想用一种更轻松的感情,来取代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我一直都知道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这句话,但是直到我亲眼成千上万的人蝼蚁般地活着然后死去,连我也成为其中之一,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季青雀像是回忆着什么,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这个世界上,弱者死于力量,卑微者死于权势,好人死于道义,世界是个狭窄的笼子,其中的每个人都难得善终,明明是露水一样稍纵即逝的人生,一切都要终归空茫,为什么还要给予这么多的折磨和痛苦,如果真的有神明将人创造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他难道仅仅是为了欣赏人们的悲哀吗。”
季青雀声音轻柔:“我想不明白,我悟不透,我只能怨恨,并且怨恨至极。”
“我发自内心地憎恨所有压在我头颅上,试图摆布我人生的东西。”
“不管那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势,还是一种道理,我都痛恨它们,我想要不必担心受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世上的一切,如果阻拦在我面前,我想,我应该不会害怕将它们一次又一次杀死,一千次,一万次,直到我死去,或者它们终于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季青雀的每一句话都这样的惊世骇俗,石破天惊,可是她的语气依然是轻轻的,幽幽的,眼神那么迷惘,又那么安静,依然带着一种形只影单的落寞。
半晌之后,白发的老人眸光微微闪动,以一种平静的口吻断言道:“你想做哀帝。”
这是一句会让人勃然大怒甚至割袍断义的话,极度的悖逆和凶横,可是季青雀听了之后,却想了想,素白的脸上若有所思,然后点了点头,说:“也好。”
那样子像是一个柔顺的小女孩在聆听慈爱长辈的训话,又像是乖巧的学生在和老师探讨学问,她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的认真,轻柔,平静,让人立刻明白这些话语权都毫无虚假的出自她最真实的内心。
哀帝是个绝无仅有的皇帝,他出身尊贵,容貌俊朗,气度高华,待人宽厚,是众望所归的贤明储君,登基之后他也果然不负众望,励精图治,澄清宇内,重振乾坤,就在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以为他们将会迎来一轮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时,哀帝却忽然疯了。
毫无征兆的,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位宽厚仁德的君王就变得暴戾而疯狂,他极度的嗜杀,无法忍受任何忤逆的声音,所有对他的反对和质疑都让他狂怒不安,仅仅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他的子民就会被成千上万的杀死,鲜血一层又一层浇灌在大地上,连三尺下的泥土都浸满血腥味。
他极度的暴虐无道,也极度的冷酷无情,不管流下多少人的血,他都不会有一丝动容,于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整个盛京一片风调雨顺,和乐融融,所有人都恭顺如奴仆,让哀帝相信他已经驯服了所有的世人。
可是在盛京之外,狼烟四起,血流成河,起义斗争层出不穷,更有李贤这样的英主揭竿而起,如同狂怒的浪涛,一波又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嘶吼着扑打向盛京华美古老的城墙。
“哀帝,”季青雀说,“他人生里一半时间是圣人,一半时间是疯子,他明明贵为天子,执掌着鞭笞天下的力量,却始终忧惧不已,据说他常常毫无征兆地下令杀人,回过神来之后,就会对着满地的尸骸后悔痛哭,可是他第二天还是会杀人,比前一天杀的更多,最终他只能独自坐在血流成河的王座上,一个人放声大哭。”
“小时候我读到这一段历史,害怕的牙齿打战,好几夜都睡不着觉,要奶娘丫鬟整夜整夜亮着灯,陪在床边,”季青雀摇了摇头,头上的流苏钗粼粼晃动,在缓缓沉下去的黄昏里好似水波摇曳,“可是如今我发现,我居然有些明白他的感受了。”
崔徽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外孙女,有这样高高在上至尊至贵的身份,又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气质容貌,循规蹈矩地在最安稳的地方过了十几年人生,明明应该不食人间烟火如云上的仙女,可是她的皮囊下却好像住着一只狰狞的恶鬼,那只恶鬼美丽,纤弱,迷茫,安静,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