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的空白圣旨缓缓落入谢晟手中时,就如同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上骤然抽走,方才那个怒目圆睁威仪不凡的皇后又变回了一个面色憔悴疲累的中年女人,甚至比方才所见还要更加衰老羸弱,就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慷慨激昂,便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神与活力。
她摇摇晃晃坐下来,良久之后,才将脸埋进手掌中,低声叮嘱道:
“天黑之后,你便可带卢阳王妃出宫,旁的事情一概不必忧虑,我自有办法。”
谢晟却并没有依言离去,他立在原地,握着圣旨,静静看着张皇后,那神情与方才又并不相同,一双眼睛直直看过来,极沉又极净,像是仍然在等着张皇后的另一句话。
张皇后先是疑惑,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没说清的,后来便恍然大悟,她脸上泛起苦笑,按着突突直跳的额头,叹息道:“是我疏忽了……谢侯爷和长宁郡主确实还在囚禁之中,你的弟弟情形要麻烦些,但既然卢阳王已死,那么我便有办法救他们出来……我虽无能,但也会尽力保住他们周全,你不必有所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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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幕降临,一轮淡蓝的月亮悄然挂在巍峨皇宫的飞檐之上时,凤仪宫忽然升起一道足以冲开夜色的刺目火光,刹那间打破夜色笼罩下寂静无声的皇宫,侍卫宫女惊惧非常,有忠心耿耿大喊着娘娘还在里面,舍命冲入火中,才终于救出刚刚歇下的张皇后,而祸不单行,就在凤仪宫奔走忙乱,四处慌乱灭火之际,仿佛是遥相呼应一般,皇宫另一角忽然窜起另一道冲天火光,浓烟滚滚,映红半边天幕。
一片混乱中,有宫人的声音凄厉又高亢,隔着茫茫夜色远远传来:“是紫阳宫!!快来人啊!紫阳宫走水了!!”
满宫沸腾,四下人心惶惶,张皇后方才陷在火海中,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面色铁青,神色可谓难看至极,她立在御花园的假山亭台上,眺望着烈火里熊熊燃烧的凤仪宫,冷冷道:“你的主子呢?他愿意为本宫分忧,代掌宫中事宜,本宫看他一片纯善之心,便也允应了,这本该是件好事,可是谁想得到他如此玩忽职守,如今出了宫中失火这么大的纰漏,他人在何处?兹事体大,不应当给本宫一个交代吗?”
张皇后素来隐忍温和,鲜少发作,此刻骤然疾言厉色,便如一场暴雨雷霆轰然落下,威压逼人至极,压的地上那人不敢抬头,那人单膝跪地,冷汗已然湿透脊背,他颤声道:“回、回禀娘娘,王爷他,王爷他……小人人微言轻,如何知道王爷身在何处,还请娘娘责罚。”
他怎么敢说出王爷此前一直在紫阳宫休息,此时恐怕也正身陷烈火之中?
闻言,张皇后脸色一沉,冷笑一声,语带讥讽:“人微言轻?我看那可未必,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呢。我知道你主子是大忙人,心里装的全是天下苍生,社稷安危,本宫一介愚钝妇人,宫室失火这样的微末小事,请不动你家主子出来,倒也没什么出奇的。”
短短几句话,便说的那人脸色青白,连连叩首,嘴里直呼不敢,心里却大为震慑,想这张皇后素日里温和端庄,从不与他们这些下人争长论短,瞧着并不起眼,想不到真正动怒之后竟如雷霆霹雳一般,叫人半点招架不住。
那人浑身冷汗地退下之后,偌大的亭台之上,便只剩下张皇后一人,她远远眺望着大火里一片片轰然倒塌的凤仪宫,熊熊的火光变换不定,隔着寒凉的秋叶,遥遥地投射在她消瘦而面无表情的脸上,方才的盛怒之色消失无踪之后,便只剩下一种冷铁般的坚毅。
夜风徐徐吹过,拂过她被烈火燎的焦黄的几缕头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女子声音:
“哟,原来你没事啊,那我大半夜跑过来看热闹,那可真是白看了。”
裙裾摩擦之声越来越近,听上去人数并不少,张皇后回过头,看见安乐长公主正带着一串侍女,从台阶另一面徐徐走上来。
安乐长公主先还含着笑,想要揶揄几句,一见张皇后的脸,立刻顿了顿——她还未见过自己这位装模作样的弟媳有过如此难看的脸色,不由得脚步一慢,快步走上台阶,出言高声道:“瞧瞧你这胆子,不过一场大火,竟然就能把你吓成这样了,真是没出息。你身边的人呢,都死了吗,居然丢你一个人在这里?”
张皇后摇摇头:“我让她们去救火了,这么大的火,烧了凤仪宫也就罢了,殃及其他宫殿更是不妙,一大群人都守着我,那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