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清晨,薄雾弥漫。
一辆板车停在康宁门前,为首的老人摘下帽子,弓起佝偻的身子,含笑对门口的两个护卫道:“两位大爷,早啊,这是刘公公的牌子,还请各位大人行个方便。”
康宁门是皇宫的侧门之一,平日里只供采买的低级宫人出入,素来便是整个皇宫最没有油水的地方之一,看守的侍卫懒懒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人手里的令牌,脸上扯出一丝笑容,一边从腰间取下钥匙,一边寒暄道:“李老头,你倒是有本事,张公公才失势,你便又立刻得了刘公公青眼,这是又要给刘公公送什么好东西去?”
那名为李老头的老人连忙垂下头,诚惶诚恐地摆摆手,颤声道:“两位大人莫要如此说,小老儿不过是一介菜农,不过是今秋霜重,刘公公想要吃几口新鲜青菜,才嘱咐小老儿趁早送来的。”
他一边如此说,一边颤颤巍巍地从板车上解下一个布袋子,双手捧着,只是他发须皆白,年老体弱,一时不慎,身子一晃,竟然像是要跌下去,他旁边的护卫原本正要检查盛满青菜的菜缸,眼疾手快,立刻将李老头扶住,李老头点头哈腰,不住道谢,一边将手里的包裹递给守卫,唯唯诺诺道:“多谢两位大爷这些年的拂照,今秋天寒,家里收成不好,还盼两位大爷不要嫌弃,多少改一改口味。”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约而同浮现出笑容。要是往常年月,这些东西都不算什么,可是今秋气候古怪,菜价较往常高了十倍也不止,更何况这李老儿素来在京城郊外种地,也不知道是用了何种手段,种出来的蔬果甘甜异常,一直得宫里几位管事公公喜欢,隔三差五便要他送进宫来,可谓是难得的好东西。
他们脸上既然已经带出了几分笑,便也不好再恶声恶气摆官架子,也对这老人和气道:“哪里哪里,这几年也难得你有心了,时时都挂念着我们。”
“不敢不敢,”李老头擦了擦额上的汗,又看了看天上,有些局促道,“两位大爷,日头也不早了,刘公公的差事也不好耽误,您们瞧……”
刘公公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要是真触了他的霉头,怕是吃不了兜着走,那年长的守卫脸色一滞,正要开口,目光触那半人高的大缸,转念一想,又几步走上前,一步踏上板车,将手伸进菜缸里,大半个身子都俯下去,拨开层层叠叠的菜叶,待到直直摸到冰冷的缸底,他终于松了口气,心道自己真是想多了,相识多年,这李老头最忠厚老实不过,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他跳下车,回头抱歉地笑道:“李老头,别见怪,职责所在……”
李老头瞪大眼睛,连连摆手,那年轻的护卫早已经开了门,不耐烦地催促道:“赶快进去,别误了时辰!”
板车沿着青青的石子路,一路缓缓行至小厨房,小厨房本就是御膳房另设的小偏间,平日里主要为了方便宫里诸位管事,众人都素与李老头相识,又知他向来会做人,每每入宫,便总会带一些宫外的小玩意儿,听见他的板车声便立刻一拥而出,纷纷上前寒暄。
一片喧哗里,谁也不曾留意,板车底下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贴着地面滑出,无声无息地闪进墙后,有人若有所闻,猛地回头看过去,只见屋檐上覆着秋阳,枯黄的秋枝在秋风里打着晃,洒下稀薄的树影,在古旧的青砖石板上刻下道道长痕,一只胖墩墩的花猫蹲在红木栏杆底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那人便暗笑自己多心,这皇宫重地,还轮得到他一个厨子疑神疑鬼吗,实在是笑话,便又转头笑道:“老李,你上回和我说的那个药酒……”
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小厨房里的动静,谢晟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他们口中的刘公公,依稀记得那是个白面无须的干瘦老头,眉目里总有种阴戾气,是个踩高捧低的小人,平日里给吴无忧当狗都被嫌弃,见了他也总是低眉顺眼,唯恐遭致他一丁点不快,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如今看来倒是混得如鱼得水。
谢晟思绪短暂地飘远,一边敏捷地后退半步,闪入一处假山中,片刻后,一队侍卫整整齐齐从假山前走过,最近的时候,谢晟甚至可以从他们寒凉如镜的铠甲上看见自己的眼睛。。
……真是杀气腾腾啊。谢晟屏住呼吸,一边轻轻摸了摸下巴。
崔家在盛京布置不多,但是自从谢家残部归附之后,季青雀与崔云便开始着力往京中运送人手,昔年散布的几颗棋子也迅速调动起来,李老头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年事已高,又只能在外厨房活动,所接触的也不过是些一无所知的下等宫人,所能派上的用场实在不大,崔家本不欲动他,可是谢晟听说后,却立刻敲定了这个人。
无他,因为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普天之下最庄严华美之处,谢晟最熟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