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康熙往“澹泊为德”谒见皇太后,请安之暇,又与皇太后复奏了此事。太后虽为嫡母,皇帝自小与之难有亲眷之意,然自太皇太后逝后,双双同情相悯,这些年来与皇帝愈发地母子情缱,她本是心宽不理事的人,而今惊闻斯事,也不免很是一番垂泪慨叹,至于大典,本就无心操办,又着实忧心康熙身体,便降懿旨免了万寿节庆贺典仪。而今再闻皇帝要圈禁胤礽,本心想劝,又觉颇是为难,三思之下便当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是以母子二人互相陪坐了一刻,便也放了皇帝去忙。
康熙这些时日,固然是满心疲惫,却只因前事已然经过一遭,再逢大变也不过愤懑失望,绝非当初一般的心痛欲绝,到如今乾断杀伐,倒是不显丝毫的羸弱之象,臣子们只见皇帝威势,战战兢兢以应雷霆,殷鉴不远,又如何敢以身相试,一时间便尽数做了仗马寒蝉,折上都只是一派小心劝慰之言。
康熙方出行宫,便着马齐入园覲见,才往清溪书屋去了。到得清溪书屋时,李光地、嵩祝二人已是候在外边,见康熙来,就地行了大礼。康熙心绪原是不高,看见嵩祝愈发拱出一腔无名火,因见李光地在,才勉强牵了牵嘴角,和颜悦色道了免,便径直进去了。这厢两人跟进殿中,那边李光地倒不觉什么,人老岁数大,行动不比年轻时候敏捷,顾问行是个机灵的,眼风瞅见康熙随手一指,就自招呼了绣墩来伺候着李光地坐下;这边嵩祝却是苦着个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自然知道今儿进来必是要顶了雷的,心中七上八下地敲着鼓,忐忑难安,见皇帝殿中升坐,这方怯步近前,抖着手打袖中抽出份章程来交给左近伺候的太监,跟着袍服“扑簌”一声,硬着头皮跪了圣驾面前。
康熙看也没看近侍呈过来的东西,没好气地扫了眼下头,哼出一句,“王掞这是真病?病了还在兴事儿?!”嵩祝寻常为人便是庸懦性儿,不过是现时满洲下无人,循着资历,才在本年四月将他同王掞一道简入内阁,在这气性儿关节上是全然不及前人的。他平日里拥蹵温达,便是票拟也只守着成例办事,不致出甚么差错,只是到了这真正区处大事的哏节儿上,要他君前一力应对,实在也是力有不逮,当下唯唯诺诺地伏地一叩首,“这……奴才听他家人传说的症候,并不像是作伪。想是因……”提起“太子”二字,嵩祝顿觉烦难,隐隐又像是要触霉头的模样,可话说了一半又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得尴尬吞声道了句“想是因毓庆宫出事的缘故”,便惶悚着伏地静候,再不肯言。
一旁的李光地见状,也是悬心,却不敢贸然去替嵩祝缓颊。眼见着康熙就要发作,更不好就这么公然坐着,当下惴惴站起身来,面上揣着几分忧惧之色,心知嵩祝这般,必是吃了王掞的挂落儿。王掞虽不是举止轻浮的人,可骤然的登阁之荣加身,前些日子里多少也能显出些心思来,说话办事精神十足,干预之处也多,这些行迹他都瞧在眼里,一壁对康熙的帝王心术更添凛然惮惕,一壁又是对王掞多增唏嘘:想来王掞做此想,太子亦必做此想,只怕太子非但不晓收敛,自省以赎前愆,反觉是皇父恩信,多生希冀,孰不知荣辱生死只在一人。更兼太子那身后一干子拥蹵的人,错会了这番意,还不知怎的浑不知死,罔顾横行,到如今圣心翻覆,太子已是绝无再起之望,王掞身为臣子,不知规谏,反侥幸误主,倒不知他当如何自赎这罪过,一病不起,亦是能想见的事。
这一番心思,实是他李光地自己心里想想便罢的,断不能说与人听,由是想着,稍一抬头,不妨撞见康熙转过来的目光,似有询问之意。李光地如今仍身在内阁,论理也是同嵩祝一体,本也没有避过的道理,这会子既见皇帝也不怎么地刻厉,当下稍看了眼嵩祝,便也一躬身,捻着胸前朝珠打了个圆场道,“回皇上,这事臣知道,确是病了。温达抱病已逾两月,臣又年老糊涂,凡事未能虑的周详,也是臣的过失,请皇上降罪。”
听了李光地的话,康熙敛容之下一摆手,“没有你的干系。照这个说法儿,内阁离了你跟温达,旁的事一件也不要办?”嵩祝惟是叩首谢罪而已,一时间哪里又敢有什么辩词,心里却悔不迭从了王掞迂腐之议,凭白招来这通祸事。看着嵩祝如此,康熙再又想起办了齐世武等一干逆臣之后,满洲里头竟只剩了这么些无长才的循吏,不禁火冒三丈地斥道,“什么叫做还未遣官祭天明废太子,礼部不合咨文地方,停奏外省督抚与太子的笺文?似这样儿的昏话,他是病着,你也病了么?!”
“是奴才昏聩……”见皇帝动了真怒,嵩祝张皇着谢罪之际,也只得将原话实奏了康熙知道。原是照王掞所言,太子固然已被废黜,礼部还须得与太子颜面,方不至有失国体,是以礼部行文外省的咨文上,只应有撤皇太子册宝,停用印绶一项,嵩祝碍不过王掞两般软硬相求,又不欲得罪同僚,便将此事照章奏了上来。
如此一说,李光地方知晓此事的首尾,不禁暗自摇头,王掞的私意是顺遂了,又岂知圣心洞鉴至微,无怪他要吃这么些挂落儿……正思量着是不是开解两句,刚要开口,却听得康熙缓了声色道,“你当真是昏聩得可以!礼部只有王掞一人任事不成?你是干什么的?想也不想,偏着还替他递折子,你自忖度忖度,当不当得起朕给你的恩典。如今祭天也祭了,同各省的咨文可以发了罢?”康熙原是怒嵩祝这么个绵软要不得的性儿,该管礼部的正经满尚书,倒叫旁人牵了鼻子走,也不是真为了这事儿要治他的罪,况王掞提的也并非全然无理,是以骂归骂,连着的几句话倒也不甚重。
“奴才不敢。”嵩祝闻音知意,心头这方松了口气,顶着一头的冷汗叩头再谢,半晌,听康熙又约略问及四川、两江之事,两总督一解任一革职,俱是众人瞩目的事,嵩祝不敢轻心,小心恭敬地回明了具细,才避过这一茬去。君臣三人在殿中讲了约莫一个时辰,康熙似有话要留李光地独对,便打发了嵩祝先行跪安,行罢礼出来,到仪门之际,竟是堪堪碰见了久未谋面的马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