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多事之秋(三)
噶海图行宫东二里,土城圜丘正中校场处,康熙携了一众随扈皇子至此,又择出十数名善射侍卫相校,在场人等尽皆是一身轻革盔甲的戎装,两侧旌旗猎猎,饶是习射,却也端的是一番威仪赫赫。再观远处,箭靶上四矢在列,忽又闻一道箭矢破空之音,第五矢赫然中于红心处,即刻便传来周遭侍卫的一片颂圣之声。
三百步的箭靶,前头有十四阿哥胤祯五矢连中,十六、十七两个小阿哥也各中了三四矢,一干侍卫们择着眼前御前比试的机会,更是小心全中,鲜有落靶的,加上这一回圣驾亲试,又是满中的彩头,在场的皆是一片欢欣。当着康熙心情颇好,胤祯也识得趣儿,见此情景,一步跨近前去,由衷拱手赞服道:“皇阿玛亲征准逆时,儿臣年岁尚幼,不得随驾,可至今日再想,亦可窥皇阿玛当年神武之万一。”
康熙盔顶缨枪上坠着黑色獭尾,三寸长的流苏随风舞动,倒显着比往日更为清癯高健些,康熙意气风发地将弓矢交给身旁的一等侍卫拉锡,摆手含笑道,“朕是不济当年了。”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这些个青俊少年,不无慨然道:“想我朝肇建基业于武功,尔等为宗室勋贵之后,又值英锐之年,宜善加锻炼,更当砥砺自省。凡勤习一事,则身增一艺,倘或荒疏湎于怠惰,则终必废弃,并无捷径可言。”
“嗻,奴才等谨遵圣训。”齐齐地一声立应,跟着就是打袖跪了一片。
一时康熙面上也稍见了疲色,留神康熙一招手,李德全赶忙趋腿儿过来,先伺候了一方温润巾子拭汗,又捧了黄绺马鞭递上来,这才躬了身子小声回道,“禀主子,顾问行前晌儿赶回来了,在行宫外头候旨呢。”
“回来的倒快,差使办的还利索?”
李德全见康熙执了鞭,更躬低了些身子,妥帖着替康熙略略松了护腕,仔细回道:“回主子话,奴才这头先问了,备着主子垂询。说是良主儿身子较前时稍好些了,只是心思重,气色弱些。后见着主子遣太医看视的谕,才谢了恩,又恭问圣躬安泰,很是顾念着皇上的意思,顾问行是惯会说话儿的,总归教良主儿安了心将养。还有三阿哥、四阿哥具首的请安折子,这次也交他一并带回,顾问行领了差使不敢怠慢,急赶回来的。”
“嗯,像个样子。就是几日间往返千里,一身骨头还不得折腾得散架了,教他去歇了罢。”康熙逢着心绪颇佳,一边走着,一边不由拿着李德全消遣起来,笑道:“倒是你这奴才,如今愈发会支使起人来,不介他一个乾清宫总管,倒成赍折跑腿儿的了。”
闻言,李德全面上乍一白,苦着脸,急忙分辨道,“主子这话可冤枉奴才了,赶上这样要紧的差使,就是奴才去也应当应份儿的,哪还有由着挑拣的规矩。再说,不是在主子身边伺候长的机灵人,奴才也不放心叫去……”
打上回勾连胤禟的事后,李德全无不处处加意,担着三分的小心,然顾问行这些年愈见圣眷,虽两人面上都还过得去,可不免总有碎嘴好事的人传出两人昔年争宠的事来,固然他此次并没有动这样的心思,可康熙这么一问,实是把他心中的忌讳全然惊了出来,着实骇了一跳。然他边说着,又愈发觉得不妥当,很端了心中的委屈,作势就要跪了当下,“求主子明鉴,奴才可半点儿没有挟嫌的意思。”
“朕不过随嘴一句,就招出你三句的冤枉来。”康熙看着好笑,鞭梢在李德全帽子上敲了一下儿,“左右你还是正管,使什么人办差朕才懒得过问。得了,你派人去把张廷玉叫来。”李德全如蒙大赦一般,才松匀乎气儿,又见康熙前头儿去了,忙追了两步,赶着康熙的步子,侧身儿请道,“呃,还请主子示下,张大人是传到这儿来,还是……”
“这会子就回行宫去罢,如今是愈发耐不得乏了。胤祯几个留他们在此松泛会子,不必随驾了。”
康熙自领了近身侍卫回驾,留了一众人在当地。胤祯因着适才一通乖巧话儿哄圣心大悦,这会子就连着自家也是舒畅的紧。况又不比康熙,不过一时心痒,徒为做个率范便罢,他正值血气方刚,且很是自矜这皇子中颇为出挑的骑射本事,自是兴味不减,又打侍卫手上夺了翎羽,扬弓搭箭,“嗖——嗖——”几发连射出去,一串干净利落地三矢连中,又激起一片叫好声。
当下招的十七阿哥胤礼也跃跃欲试,全身贯注地同手里比他人略矮些的弓矢较起真儿来,十五阿哥胤禑虽年岁长些,却自来的性子深沉,心里极恶这等哗众取宠的人前宣扬,面上只还碍着身份,略略谦了句‘弟弟惯是骑射劣等的’就闪了一边,冷眼瞧着场上人一番做态,总归是事不关己,咸淡由人的。不过却是苦了十六阿哥胤禄,甫一瞧着十七阿哥上手,就不由的好胜之心大起,可碍着同胞兄长胤禑斜递过来的一记眼风,无奈只得讪讪呆在一旁,生生憋屈的一跺脚,暗自发恨。
这几个小皇子倒还耐的住,单只是弘皙,先见了胤祯对康熙的奉承讨巧,就满心的不虞,如今再听了胤祯兴头儿一句“现下比不得御前施展不开,咱们一个个儿的手底下见真章,左右是活动开了,再校一番如何?”,引得侍卫们又是一通逊谢,内里气不过,不由地嗤诮一声:“君子斗智,小人斗力,逞的什么匹夫之勇”
这一句竟是被左近的胤禑听见,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弘皙身边一名侍卫倒是个见惯了风雨的,知晓这话没来由又要招出什么事儿来,这样儿的场合总很不妥当,当下也是紧张,不免背过身子,遮挡在人前,低声劝了他道,“二爷且耐耐,主子前儿还说‘虎负嵎,莫之敢撄’呢,奴才觉着,如今许要避讳轻重些儿,您就不置气了罢?”
这侍卫原是胤礽身边伺候的,因忠心机敏的紧,胤礽便将他指了弘皙这儿看顾着。弘皙打骨子里也是个愎戾之人,脾性上的这份执拗乖僻,很是随了乃父与那些个年长叔伯们,如何真能听得下什么劝。
再者,不提胤祯胤禩党同之事倒也罢了,如今提了,就更生出一重火头儿来:那日讲习课业文章,他用了一重《孟子》里的典,后来提及胤禩势大,胤礽因而就顺带感谓出一句‘虎负嵎,莫之敢撄’来,他本就极鄙夷自家阿玛手段不及,不该决绝的地方,狠辣失了仁心;该了断的地方,反又畏葸懦弱起来,不过碍着身份不敢讲。可这会子教一个门下奴才在自己身上一知半解指画说教,他哪里能耐得了、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