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乱世由来久矣。
永嘉陆沉,衣冠南渡,数度北伐皆不得一统。而南朝百年之间人才辈出,最堪称盖世雄才者莫过南朝宋祖------曾在身陷数千敌军中全时身而退,堪称神勇无双;又曾独创却月杀阵,令南北震慑。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纵然北伐大业功亏一篑,却也无妨其悍勇盛名,百年后犹荡气回肠。诗赋文章写他生平战役,总是极尽辞藻描摹,以至于令人不敢相信世上真有此英雄,而当郗茂将他护在怀中左右拼杀,生生杀出血路回到梁军之中后,萧荣才信那盖世英雄应当正有其人,而郗茂少年时一人护三州的故事也应当并未有半分夸张。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梁军敬服郗茂至深,而见他只骑于乱军之中救出幼帝,更为之振奋无比,令魏军节节败退。厮杀直至日暮方才罢休,战场上尸横遍野,景象甚是苍凉,萧荣由人服侍查验伤势,并无什么大碍,沐浴更衣后,他忽然问:“哥哥呢?”
医官一愣,旋即道:“临川王还在议事。”
军务繁杂,况论此时正是军情紧急时,郗茂自想不到要陪他,连一个小小医官都不认为郗茂会在这个夜里来到帝帐中。萧荣出神地凝视夜色,想起白日里以为生息已绝、却忽为郗茂救下的那一刻。绝处逢生的狂喜与犹未退却的惊恐怨恨交织在一处,现下想起,那情感仍是鲜明的。
梁军士气高涨、上下一心,而北魏在郗茂的诸多计策下对萧隆疑窦渐生,内有龌龊,自难以与南梁相抗。郗茂领军高奏凯歌,渡河直插北魏腹地,却再三修书魏帝,称只愿划江而治,并请魏帝交出萧隆、不再以南齐之名对梁发难。
盛夏之时,眼见水位高涨,魏帝终同意和谈,两国于彭城订盟,梁军退回淮河一线,魏帝亦同意交出萧隆,两国结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不过托词,只是此战确实为南梁赢得了主少国疑时的喘息时间,又除了萧隆这个心腹大患。只是大局将定之时,随军出征的卫将军袁训却为魏军生擒,不知其间是否有萧隆运作,北魏竟提出萧隆已向魏帝称臣,如要释袁训南归,则北魏亦不需交出萧隆,两国仍划江而治,北魏亦不再以复齐为由发兵。
萧隆现下于北魏无大用处,可有可无,然南梁一旦现出颓势,北魏必不肯放过这枚棋子,如此萧荣帝位危矣。然袁训出身汝南袁氏,其族虽不及前朝五世三公的盛势,却也声望犹存。袁训位高权重,世家大族又素来同气连枝,若郗茂不顾及袁训,只怕失却世家人心,来日行事多有掣肘。
进退维谷,郗茂唯有一厢安抚世家,一厢与北魏讨价还价。一番僵持不下后,却是袁训之子袁缪出言称自愿替父北上。
袁缪虽官位不显,却是汝南袁氏正室嫡出的长公子,兼之有美名在外,做人质也能教北魏满意。盟约既成,袁缪便自建康奔赴淮河,郗茂亲自为其接风洗尘。
袁缪确实是足以同郗茂相提并论的美男子,一路风尘仆仆也不掩他俊雅姿容,二人立在一处时,当真若一双珠玉交映生辉。只是此日过后郗茂南归,将来自是鼎盛权势,而袁缪虽全了忠义之名,北上后却不知归期,焉知会否客死异乡。
临行前,郗茂以萧荣之名封袁缪为建昌县公,虽是高官显爵,却也无甚用处,不过教北朝不过于看轻他,而袁缪舍身入北境,确乃深明大义之举,因而南梁中人也无甚意见。次日交换人质,北魏也信守承诺,将萧隆、袁训二人交予南梁,袁缪向父亲拜别后,亦随北魏军队离去。
尘埃落定,郗茂终于松了口气,回到帐中后便因疲累昏睡不起,次日才醒来。得知郗茂醒了,萧荣来到他帐中,分明这些日子是日日能相见的,可看着郗茂静静倚在榻上,气氛静谧、亦无人打扰,萧荣仍觉恍若隔世,压抑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时竟鼻酸:“哥哥真的要杀了我吗?”
他是问郗茂射出的那一箭。彼时他真以为他要命绝于此,故耿耿于怀。
“我先捻断了箭羽,如此那箭半程后必然后继无力,伤不到你。”郗茂答道,轻轻抚摸着萧荣的鬓发,眉目间神态是很温柔的,“我是你臣子,断不敢伤你。”
如此肯定确凿的答案本应令他满意,可郗茂既说是君臣之份,这答案又令他不那么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