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鎏金烛台托着的那支白烛已经燃得歪歪斜斜,滚落的蜡泪凝结在那仅存的一小段烛身上仿佛缀着一圈圈蚌珠,如豆灯火在窗缝透进来的夜风中瑟缩摇曳忽明忽暗,偶然爆出灯花的噼啪声在这样的夜里听起来也似乎不太真切。
李承泽伏在案上已然沉沉睡去,手腕下还压着一卷翻得书页边缘都开始破损的红楼。他还没断黑就屏退了左右,连谢必安都没让留下,熄了多余的灯,只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掌一盏烛火,与那些反复品味咀嚼多遍却依旧让他魂牵梦绕的文字相对而坐。
其实他平常只要书一捧到手上很快就会投入进去,丝毫不会被身边下人侍从影响到,反倒是因为太过沉浸得要谢必安范无救他们在身边看护着,免得他因为目不转睛而失手泼洒了茶水或者身下没坐稳椅子才好。但是偶尔、只是偶尔,他会选择孤身坐在昏暗的室内,让耳边除了微风流动再无杂音,眼前除了一小片灯光映照着书页外只剩一片漆黑。
每每这时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手中的那本书卷,他的血脉都流淌进那些字句里,心神交合,仿佛从周身所在抽离,整个人已经融进了那故事里的世界。往日里的一切就如同从未存在过,没有大庆,没有神庙,更没有什么二皇子李承泽,他只是那边的一片树叶、一捧流水、或一块路边不起眼的顽石,注视着那些悲欢喜怒、聚散离合。
这样的做法是幼时他尚伴在淑贵妃身边的时候学到的。母妃好读书比他更甚,一连几天几夜独自一人手不释卷也是有的,只是当他第一次学着她的样子,一个人抱着书一口气看了一夜的时候,一向对他显得疏淡的母亲却十分难得地拉着他的手,郑重地告诫他不可轻易效仿。
要是四周没有别的可以觉察的东西,魂魄就会被吸进书里,长此以往,伤人心魂。
母亲面色沉凝,眼神却空洞,大约是她的三魂七魄早就零落着飘散在了许多册许多卷的许多页里面,只残存了半分对孩子的念想,撑着这具空荡荡的躯壳,不让他步自己的后尘。
书里的世界是算不得真的,这世上大约少有人比他们母子更深刻地领会了这个道理。领会得越深,却更是难以割舍,那边虽然不作真,这边又何尝不是让人窒息的虚假?李承泽虽然那次应下了母亲的话,不再放纵自己将全副神思都溺在书文里,但被困在这不得不翻弄谲诈诡计挣扎求存的泥沼中,每每当他实在是疲于谋陷心力交瘁、萌生了想不顾一切抽身离开的想法的时候,他还是只能像这样把自己闭锁在孤坟般的空屋里,在黑暗死寂中游走在此间和幻境模糊的边缘,以此搏片刻喘息。
窗外没有风声,那烛火却突然兀自跳了两下,将李承泽的眉目轮廓摇晃着映上他手臂下压皱的书页。大约是浅眠中被火光晃到了眼睛,李承泽皱着眉将脸偏向了另一侧,动作间衣袖将那册摊开的红楼卷到一旁,露出下方放着的那本今夜还未被翻动过的书本,封面上一板一眼的写着两个每一笔都是圣贤正道气息的大字。
尚语。
屋外树梢未见颤动,屋内却乍起了阴风,从李承泽后侧方那堵无窗无门的墙卷袭而来,浸透他单薄的衣衫,又掠过桌面,纸页被裹挟,“哗啦啦”地抖动着被旋开,页角纷纷划过李承泽微蹙的眉心,仿佛谁的指尖正依依不舍地眷恋抚摸。
额上丝丝缕缕的痒意让本就睡得不安稳的李承泽迷蒙地缓缓醒来,困倦地抬手揉了揉眼睛,余光却依稀扫到身侧有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大致像一个人的形状。但是当他想转过去身去看清那人的面目时,桌上的烛火毫无征兆地灭了,瞬间炸开的黑暗让李承泽心中一愕。
“必安?”
李承泽虽然被惊到,却并没有慌张,只因为那个人影毫无陌生的感觉,他没来由地就能感受到那是在他身边伴了多年的身形,是他足够熟悉和信任的人。按说他在屋内看书,那谢必安大约就在屋外廊下或者石阶上守着,那人的功夫连他入睡后呼吸有所不同都能分辨出,李承泽自然而然就以为是谢必安发觉自己睡着了进来查看。
一片黝黯中面前的人影并未答话,但李承泽的眼睛已经开始逐渐适应屋内的昏黑,勉强能辨认出面前的身影的轮廓来。他看见那影子微微晃了晃,随后肩膀上一沉,一只格外冰凉的大手按了上来,刺骨的寒意一下子仿佛扎进了肉里,让李承泽半边身子都凉透了。
这不是人的手。
这一瞬间,李承泽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他向来不信鬼神,更不相信冤魂索命。一路走来,他脚下踏着无数森森白骨淋漓血肉,倘若这世间真有死后魂灵,他怎么可能健全活到现在,早就该被那些不肯瞑目的凄愤怨鬼挫骨扬灰了才对。何况这世上分明有得是比他更受怨恨更该死却活得依旧风光的人,可见因果报应不过是哄人的空话,厉鬼伤人也不过是编造出来的传闻罢了。
但是这一瞬间,那只如同从万丈冰渊里爬出来的手压在他肩上,分明轻飘飘的没有用太沉重的力气,却好似要把他一齐拖下那阴界寒窟一般。李承泽想不到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