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罗镇原本有家姓刘的富户,世代买田买地,积累起了一笔不小的财富,那刘老爷出了名的乐善好施,素日里,镇子里的人见了他,都要笑呵呵地称一声刘大善人。
西华关大破这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一夜传遍整个北边城镇,刘家人也立刻胆战心惊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换上了破破烂烂的布衣,将银票和碎银子都缝进了鞋底里,整日抱着襁褓里的儿子不松手,又让还未出阁的女儿脸上抹上一层厚厚的锅底灰,一有风吹草动,她们就要立刻和家里的下人一道混进难民堆里,往中原腹地跑。
一家人辗转难眠了好几天,没等来穷凶极恶的胡兵,却等来了仓皇逃命的大齐军队,刘太太抱着儿子,大大松了口气,这些兵爷来了,他们这些老百姓终于有了靠山,不用再整日里担惊受怕,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可是刘大善人知道了,却伏地大哭起来,这杀人不眨眼的乱世里,兵匪能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还是打了败仗的军队,与豺狼又有何意?我们镇上的大人们又不肯开门放他们进来,过不了几天,等到他们恼火起来,说不得就要打进来城里来,用我们的钱,住我们的房子,欺负我们的女儿,还要吃我们的肉啊!
他与老妻抱头大哭一场,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带上一个年老的仆从出城,谦卑地向一个个年纪小的足以做他儿子的粗俗兵丁询问他们的上官,最后终于被一个路过的下级军官发现,问清来意后,那下级军官大为吃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便将他带进一间才搭建的营帐。
掀开帐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十几个披甲配剑的军官围在一张桌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刘大善人膝盖一软,哆哆嗦嗦地往地上一跪,伏地大喊:“大人吉祥,小老儿是本镇的住户,代表本镇百姓来向大人们问安,本镇百姓翘首企盼王师驻扎,小老儿愿意让出自家的房屋,为大人们接风洗尘!”
一片沉默里,战战兢兢的刘大善人听见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听上去并不年轻了,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人笑着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我就说我们应该早些进城,瞧瞧,把人家都吓成什么样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力道温柔又不容抗拒地将他扶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疲惫,却依然目光如电,儒雅英气的脸。
在这个人面前,刘大善人觉得自己就像是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心里的任何算计谋划都随着骤然冒出来的冷汗一道渗出,那是久经沙场的人才会有的气势,哪怕无意威吓,却仍然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儒将一般的男人微微笑道:“老丈,你不用如此害怕,我是李严,我们并不是逃亡的散兵游勇,而是要在这里重新开始,把西华关再次夺回来!”
言辞温和,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锐气豪情。
第二天,李严便率部攻破城门,将藏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的主官拖出来,令他们办公行事一切照旧,又将诸位身有官职之人安排进镇上富户家里,至于所率的军队,一概仍然驻扎在镇外,不得轻易侵扰百姓。
镇上风声鹤唳数日,刘太太又换上缝了银子的布衣布鞋,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随时准备一有不测就立刻逃命,但是出乎意料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个住进他们家偏院的李将军极为温和谦逊,偶尔在路上撞见,他便远远地,礼貌地避开她们这些女眷,不像个当兵的,倒像是个读书的大老爷。
每日,许多匹快马都要在城门里进出数次,在各镇之间传递着消息,战场的形势显然并不乐观,而甘罗镇的百姓却已经又过上了从前那种平平静静的日子,大约是这支曾经让他们害怕不已的南撤军队,如今却成了他们安心生活的全新后盾。
后来,情形刚刚稳定一些,那位李将军便扶棺回京,说是要京中请罪,刘太太对这位文质彬彬的将军很有些尊敬之意,便问丈夫盛京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是刘大善人也没有去过盛京,他这辈子走的最远的一次,就是年少时去本镇八百里外的刘庄奔丧。
盛京,那可是大齐国都,最繁华的中原之地,风调雨顺,花红柳绿,天子住的地方,天子,天子,上天的儿子住的地方,恐怕和仙境也差不多了。
他如此和老妻一说,刘太太也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好,那李将军应该能够平安回来。”
她又嘀咕,说不定还能带个仙女回来,让咱们开开眼界呢。